求巴金的《爱尔克的灯光》原文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作业帮 时间:2024/11/08 21:25:04

求巴金的《爱尔克的灯光》原文
求巴金的《爱尔克的灯光》原文

求巴金的《爱尔克的灯光》原文
爱尔克的灯光
巴金
傍晚,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,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.这条街、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,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.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.我认识它们,就像认识我自己.还是那样宽的街,宽的房屋.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,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.然而大门开着,照壁上“长宜子孙”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,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.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,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,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,不,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.
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.他不了解我的心情.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.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.
黑暗来了.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.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.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,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.我只得失望地走了.我向着来时的路回去.已经走了四五步,我忽然掉转头,再看那个建筑物.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.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,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.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,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.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吧.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.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,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.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.
街道仍然是清静的.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.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.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.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.
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,我离开这个城市、这条街的时候,我也曾有一个姐姐,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,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.我相信自己的诺言.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,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,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.
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“偶然”毁坏了.这应该是一个“意外”.但是这“意外”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.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,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.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—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,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.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,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.他想往上爬,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,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.对于姐姐,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,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.她寂寞地活着,寂寞地死去.死带走了她的一切,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.
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.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.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.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.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,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,灯光在呼唤我,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,即刻飞到那边去.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,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.我望着那灯光,路是那么远,我又没有翅膀.我只有一个渴望:飞!飞!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!那些可怕的梦魇!
但是我终于出来了.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,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.我走了很多的路.
十九年,似乎一切全变了,又似乎都没有改变.死了许多人,毁了许多家.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.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.浪费,浪费,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——生命,精力,感情,财富,甚至欢笑和眼泪.我去的时候是这样,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.关在这个小圈子里,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: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?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?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,不敢给一个回答.
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,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.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,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.我匆匆地来,也将匆匆地去.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,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.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.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.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,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,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,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.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,这是一个人的本分.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,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.几次走过这个地方,我所看见的还只是那四个字:“长宜子孙”.
“长宜子孙”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.这也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吧.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.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.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.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.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:分和卖.我很奇怪,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,财富并不“长宜子孙”,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,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!“家”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,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;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,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.
“长宜子孙”,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宇!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,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.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.这就是“家”!“甜蜜的家”!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.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.
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,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,这里面少了几个,也多了几个.还是和那次一样,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,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,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.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,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.
我高兴地来,痛苦地去.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.但是清晨的微风,路上的尘土,马达的叫吼,车轮的滚动,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,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.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,把头伸到车窗外面,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.我很高兴,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,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!
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,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,一个亮,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.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,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.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,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.
1941年3月在重庆